腊月的西京城没有下过一场雪,倒是令人感到非常意外。吕春秋住的客栈在东市以南的升平坊,距务本坊八条街,不算近,但也不远,走路快半个时辰。除了刚到的那晚去东市游玩了一番后,吕春秋便每日往返于书院与客栈之间,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,偶尔在书院间会碰到太一城认识的几个举人。西京城的新年声势比太一城要浩大得多,从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六到处都洋溢着过年的氛围,纵横书院不关门,吕春秋也没理由懈怠,只不过到了晚上会到朱雀大街上走一走瞧一瞧。二月二,龙抬头,西京城中有敬龙祈雨的活动,这是往年的惯例,算着日子,春闱只有一周的时间了,吕春秋内心按捺不住的激动之情犹如二月里抽出嫩芽的小草。承天贡院的大门在二月九日的卯时准时打开了,是一年中最受百姓关注的日子,尤其是最有望被录取为贡士的人,更是被说书人盯上,关注他的一举一动,若是真的高中,便会大肆传播,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,如若还能在殿试中脱颖而出,成为进士,必定成为西京城乃至大周帝国的风云人物。来自大周帝国各地一千七百多名举人聚集在此一决高下,争取一百五十名的贡士名额。去年的秋闱让吕春秋成长了许多,在纵横书院里了解了许多时政,学习了很多平常接触不到的事物。春闱的前两场吕春秋信心满满,轻松拿下,十五日的第三场竟然下起了小雨,看来二月二祈雨的仪式立了大功,天空乌云密布,雨越下越大,接着刮起了狂风,雨点不断地飘进号舍中,害苦了参加考试的众人。要知道试卷若是被雨水打湿太严重便是没有成绩的,而这严重程度由谁说了算,谁也不知道,谁也不敢去试,故有的用袖袍挡在案桌前,有的直接转过身趴在石椅上作答。吕春秋也趴在石凳上,用身体挡住打进来的雨水,号舍中本就昏暗,如此一来,更是字都快看不清了。第三场共有经史时务策五道题,一场大雨把吕春秋搞得手忙脚乱,好在他准备充足,答起题来倒也顺畅。吕春秋笔落而息,看着从屋檐淌下的细流,溅起的水花和打进来的雨水已经让他浑身湿漉漉的,也不知还有多少时间收卷,没有太阳也不好辨认。至于考官提醒他们的距考试结束还有一个时辰,仿佛刚刚才说过,又好像过去了很久,吕春秋睁大眼睛检查了一遍,再次望着雨水发呆,直到一声锣响,将他拉回了现实。承天贡院的门外依旧是人山人海,打着伞围在门口,生怕错过了什么大事。吕春秋冒雨回到了客栈,换洗了衣物,躺在了床上,今天的他很满意,如今也有些困了,窗外春雨绵绵,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,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。连绵的春雨下了大半个月,不光是西京城的百姓,连吕春秋都觉得反常,今年的龙王怕是吃得太饱了没事干。待到雨停之后,吕春秋天天在西京城中到处瞎逛,看遍了西京城的繁华。四月十四的晚上,吕春秋激动得睡不着,杏榜明日便要出了,他早早地便起来坐到床角,看时辰差不多了,便赶往承天贡院。即便如此,他还是来晚了,务本坊的南北大街上挤满了人,吕春秋只能勉强挤到一个能看得到大门的地方。还有小半个时辰,吕春秋等得都有些想上厕所了,但还是忍住了。跟放桂榜时一样,人群时不时地便欢呼起来,虽然什么都没发生。吕春秋置身于人群之中,憋着尿让他有些难受,他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,减轻尿意,人群的欢呼声如同耳旁风,他只想知道最后的结果,以至于大学士开始宣布贡士的名单才回过神来。已经过一百名了,吕春秋心里有些发憷,难道自己答得不够好,不应该啊,吕春秋心中直犯嘀咕。时隔两个月,当初答题的自信此刻被宣读的名单冲散得无影无踪,但是还有机会,吕春秋握紧了拳头。“第一百一十三名,吕春秋。”听到自己的名字,吕春秋双腿有些发软,虽然没有自己理想中那么好,但好歹算是录取为贡士了,积攒多时的尿意此刻竟然消失了。四月二十一日的殿试是吕春秋这次行程的尾声,吕春秋压根没怎么准备,能进贡士已经让他谢天谢地了,即便中不了进士,他也可以衣锦还乡,给自己和父母亲人一个交代了。殿试前的这几天吕春秋也重拾之前的认真,每日待在客栈,除了吃饭闭门不出,到时尽自己最大可能发挥,殿试结果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,他的心恍惚间飘回了故乡,这个时节,家中的父母应当正面朝黄土背朝天,在地里耕种。四月二十一的殿试如约而至,至于考的题目吕春秋早已不记得了,倒是第一次见到当今圣上周天一的真容,让他印象深刻。他肤色白皙,英挺剑眉微斜飞入从鬓角垂下的几缕乌发中,双眼古井无波,不知在思索些什么,高挺的鼻子,削薄轻抿的嘴唇,俊俏又不失威严,身着一件金色长袍,沧海龙腾的图案绣于其上,走起路来袖袍高高飘起,翻涌的金色波涛宛如滔天巨浪,当他停下来时,巨浪像是碰到了堤坝,失去了威力,孑然独立间却带着一股蔑视天地的霸气。自十年前开始,进士的名额就一直在减少,今年的殿试和三年前一样,只录取三十人,考完的次日便会放榜,俗称金榜。吕春秋虽然没抱多大希望,放榜的时候还是去了,金榜题名是每个考生的梦想,榜上之人这辈子便可以衣食无忧,享尽荣华富贵。没有他的名字,也算是在意料之中,凭着贡士的头衔,回到当地做个芝麻官也知足了。在西京城又逗留了几日,给吴雨芝去了一封信,告诉她自己考中贡士,要回家了,不用再到处奔波了,并留下了家乡的地址,期盼她能回信。离家近两载,吕春秋终于要回家了,也不知道父母最近怎么样了。
石海城在曲浑城的西北方,相距一千多里。三面环山,一面环水,物产丰饶,鲜有天灾人祸,当之无愧的宝地,可惜交通不便,多年也未曾扩建。城外流过的天河是大周帝国的母亲河,自西北高原起,至东部沿海出,孕育了无数生命。离天河七里地的村落石门村便是吕春秋的家乡,村中约百户人家,皆以种田为生。愿意从西京城远行石海城的车夫寥寥无几,个个狮子大开口,吕春秋便放弃了,商队倒是不少,但也不经过石海城。吕春秋跟的这队商人共有二十三人,他们要前往极北之地的江鹿城,途经石海城附近的乐安城,吕春秋到此处下马,再两天的路途就可以回到家中。官道漫漫,吕春秋没了来时的期盼,只有归乡的急切,从西京城离开的第四天,官道上就没了人影,前无尽头,后无来处,两旁的风景急速地朝后退去。离开西京城的一个月,起风了,狂风大作,黄沙漫天。罡风肆无忌惮地扫荡着天地间的一切,天空黯淡无光,商队在黄沙中不知前进了多久,终于看到不远处猎猎作响的迎客旗——夕十客栈。众人举步维艰,终于走到门前,敲响了客栈的大门,里面的人似乎随时在大堂候着,数息之后便有人打开了门,漫天黄沙飞了进去,那人连呸几口,吐净了嘴中的沙土。“各位客官,快快请进!”那人招呼众人进去,留下牵马的几人跟着他从后院进店。吕春秋跟在最后面,关上了大门,众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,跺了跺脚,这才找位置坐下。店中还有两桌客人,正在喝酒吃饭,柜台后面老板娘正在算账,另一个伙计端着茶壶碎步走了过来,直奔领队那桌。“不知各位是打尖还是住店?”那人露出标准的笑容,就是两排有些发黄的牙有些寒碜。名为李子棋的领队左手举杯,用下巴指了一下门外,说道:“当然是住店了!你看这天还能走吗?对!对!您瞧我这话问得!”那人挠了挠头,显得有几分尴尬。去后院拴马的几人也来到了前堂,李子棋右手摆了一圈,问道:“能住下这么多人吗?”那人举起胳膊,用食指数了一遍,回道:“够了!够了!一共二十四个人,两人一间,刚好还有十二间!”李子棋有些不满:“没多的了?没了!”李子棋旁边所坐之人杜云泽连忙说道:“我和小陈、钱适一间,您一个人住一间。”李子棋脸色缓和了一些,那人也反应过来,连哦两声:“对!我们这一间住三个人不成问题,小的这就去给您安排!”老板娘不知何时走了过来,站在一旁笑吟吟地说道:“我这小二有点傻,各位不要介意。”老板娘看年龄快四十了,但风韵犹存,声音有几分沙哑,问道:“不知各位吃点什么?”看了看时间,才刚过未时,李子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杜云泽:“你来点。”杜云泽不敢含糊,点了不少菜,要了几斤好酒,两个小二快步走向后厨,老板娘唠了两句,继续回到柜台算她的账。等菜的功夫,李子棋已经三杯白酒下肚,用手背抹了一下嘴,直呼好酒。饭菜的香气让吕春秋肚子咕咕大叫,同桌的人都笑了起来,不多时,饭菜便端了上来,吕春秋夹了一口,可谓是色香味俱全。酒饱饭足,时候尚早,众人也不着急回房间休息,坐在大堂里唠嗑。两个小二帮忙把残羹剩饭撤了回去,只剩下花生米和酒水,任由众人在大堂里胡侃。吕春秋去了趟厕所,回到大堂之内,嗅了嗅鼻子,突然闻到了一股香气,有点像檀香,心生疑惑,刚才有这香气吗?吕春秋回到座位上继续和众人闲聊,忽然坐他的对面的人开始左摇右晃,像是失去了神志,上身轰然倒下,伏在了木桌上。“不好!”李子棋那桌有人大喊一声,紧跟着倒在了木桌上,同行的众人纷纷倒下。从不远处传来老板娘冷哼的声音:“看来这次要发财了!你们几个麻利点,把他们都绑好,把身上的好东西都给我搜干净咯!谁要是敢私藏,我要了他的小命!”吕春秋不知所措,恍惚间眼睛开始有些模糊,杯中的酒水像旋涡一样,他站了起来,脚步有些虚浮,用力扶了扶额头,直感到大堂内天旋地转,心中大叫不好,这是家黑店,中了迷药了,他再也支撑不住了,随后便轰然倒地。一道黑门!虚空之中立着一道黑门,吕春秋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东西,黑漆漆的大门好似具有魔力,深深地吸引着他的目光,也吸引着周围的一切,仿佛要将这本就虚无的天地也吞噬进去。吕春秋漂浮在虚空中,身体不受他的控制,缓缓地像黑门飘去,速度越来越快,宛如要坠落于门中。黑门越来越近,吕春秋忍不住大喊,却起不到任何作用,还是笔直地朝黑门飞去。咚!沉闷的一声响,吕春秋停了下来,身体可以随意活动了,他摸着四周,这才明白这不是什么黑门,而是一口棺材,一口不知用什么铸成的黑棺,黑到分不清边角。吕春秋望着飘来的方向,也有一道黑门,他缩了缩瞳孔,察觉到不对劲,这道黑门在往这边飞来。不对!不是黑门!应该是棺材盖儿!吕春秋暗叫不好,想飞出去,可他怎么飞也飞不出这口棺材,半人高的棺材此刻仿佛无穷远,吕春秋只能眼睁睁看着黑色的棺材盖朝自己飘来。棺材盖速度越来越快,犹如坠落的流星,吕春秋往身后飘去,紧紧靠着棺材底部。轰隆一声,棺材盖盖上了,天地为之颤抖,四周陷入了绝对的黑暗,吕春秋却感觉棺材盖并没有完全停下,还在朝着自己挤压而来。吕春秋十分恐惧,大叫一声,醒了过来,浑身的汗渍打湿了衣衫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吕春秋感觉梦中过了数个世纪,做了无数奇怪的梦,直到自己徘徊于死亡的边缘。屋中光线昏暗,旁边是同行的商队,和吕春秋一样,都被绑了起来,院子里传来了磨刀的声音,发出的声响让吕春秋有些揪心。“先杀哪个?猪还是羊?随便!我哪个都行!嘿嘿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