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人掀开斗篷,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。
刘宸一瞧不禁心中叫糟,原来此人便是数日前遇到的木然,罗师煌的关门弟子,他稍一错愕便即宁定,闲雅地道:“哟,原来是木兄,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,前几日你我还在江陵切磋武艺,不想今晚又在此处相遇,不知木兄深夜到此有何贵干?”
木然身边一人陡然把斗篷掀开,惊喜地道:“师弟,你们早就认识啊?你快问问他有没有看见我们的人。”刘宸一瞧,原来是个女子,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。
此女身材高挑,语声洪亮,若不掀开斗篷,根本分不出雌雄,刚才那一笑尽是天真浪漫却又万般风情缠绕,风雨中香腮挂水,如玉承明珠,丹唇外朗而双眸闪闪,好似给这凄迷的雨夜增添了不少喜色。
木然朝刘宸冷笑了一下,道:“师姐不要被他蒙骗,他是无极宫的人。”
那女子一听立时敌意大盛,双掌一提便即想要动手,木然一把拦住,道:“师姐请稍安勿躁,且让我先问问他的话,若肯实言相告,我们倒是可以考虑放他一马。”那女子似乎极没主见,气鼓鼓地把脸一侧,道:“师弟你看着办罢。”
刘宸心中好笑:“原来是个刚烈的刺美人,这等人好对付,然而木然此人虽年纪不大却城府极深,得好生应对才是。”
木然挤出一点僵硬的笑容,眼神凌厉地道:“刘兄,你在这里待了多久?大半夜的在雨中等人么?倒叫在下十分好奇。”
刘宸丝毫不惧,顺口便道:“木兄好本事啊,一猜就中。实不相瞒,我正在此处等我的红颜知己,说好了在这里碰面的。”
木然摇头叹道:“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呢?和姑娘家约会,会选在这么一个地方?这么一个时候?还要选个雨天?看来刘兄没有说实话的诚意啊。”
刘宸连忙摆手道:“木兄别误会,你有所不知啊,我这位红颜知己天生喜欢冒险,喜欢做新鲜有趣的事情,特意选了这么一个地方。”
木然冷哼一声,显然不信,刘宸叹了口气,脸现为难之色,低声道:“其实,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,说出来就怕木兄笑话。”
木然露出好奇的神色,道:“且说来听听。”
刘宸干咳一声,道:“她父亲是极力阻止我们交往的,一旦发现女儿和我出逃,必定派人四处追拿,所以我们才选在这么一个荒山野岭碰面。至于这天气嘛,得看老天爷的脸色,可不是我能选的,嘿嘿……”
他突然把头一扬,凛然道:“然而我们真心相爱,又岂能因他人的阻拦而退却?我菱妹亲口对我说过,今生非我不嫁。她对我如此情深意重,我又岂能负她?即便为她浪迹天涯也无怨无悔。这位姑娘,你说是罢?”
那女子连连点头,道:“你这人倒也不坏,有点良心。”
刘宸露出感激的神情,眼珠一转接着道:“这不,我们便暗中联络,约定今晚到此地会合,这里可是我们第一次相识的地方,想当初我菱妹就坐在小河边,双脚荡着清清的河水,低头唱着甜甜的歌谣……”
木然有些似信非信,被勾起了好奇心,问道:“那是谁家的姑娘啊?以你的身手,直接去她家中把人带走不就成了。”
刘宸痛苦地摇了摇头,道:“这事我早已干过了,却闹了个灰头土脸。”
木然张大着嘴巴,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。
刘宸叹道:“要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就好办了,可是她爹偏偏也是江湖中人,还是一等一的高手,他拿把破琴就这么一拨,旁人便即胸闷心烦,头昏脑胀,还有那什么「积舟破羽掌」也着实厉害,只要跟他交上手,浑身跟灌了水似的,便只有挨揍的份,上次要不是菱妹救我,我早做了对方的阶下囚了。”
那女子忽然一声尖叫,问道:“你快说,你那菱……菱妹姓什么?”
刘宸道:“不就姓祁么。”
那女子急道:“是不是叫祁妙菱?”
刘宸闻言心中一喜:“我无意中听到江湖食客闲聊,说起江南天音教祁副教主有位性格奔放的千金小姐,好游侠江湖,闹出了不少奇闻趣事,已在江湖中广为流传。本想把祁姑娘搬出来,随便糊弄一下眼前的敌人,以拖延时间,不料收到奇效。”
“不过无端坏了祁姑娘的名声,实在是罪过。嗯,我也是为了救人才出此下策,料想祁姑娘有侠义之心,定然不会怪我。我本来连她的名字都记不清了,只记得叫什么菱,还好木然的师姐这么配合,倒省去我不少口舌,哈哈……”
想到这里,他故作惊讶地道:“正是,姑娘你……怎么知道?”
那女子啐了刘宸一口,笑骂道:“简直是胡说八道。告诉你罢,那令人头昏的声音是天音教的独门筝技,此招叫「拨弄乾坤」,还有,那掌法叫「积羽沉舟掌」,也难怪你敌不过祁教主,连我爹爹都夸他掌法精妙,在江湖中独树一帜。”
刘宸已猜出她的身份,却装傻问道:“敢问这位姑娘,令尊高姓大名?”
那女子把嘴一撅,自豪地道:“我爹爹便是火莲教教主。”
刘宸做出一副崇拜的神情,赞叹道:“哎呀……罗教主的掌法那是连我师父都赞不绝口的,了不起,了不起。今晚能得见罗教主的千金,实在是三生有幸……”
那女子似乎没有任何心机,被刘宸夸了几句,早已敌意全消,满脸都是难以掩饰的喜悦。刘宸清了清嗓子,正琢磨着如何把故事编下去,但听她忽然大叫一声:“不对!”刘宸吓了一跳,心道坏了,难道哪里说错了?
那女子气鼓鼓地道:“你是道门中人,而祁妹妹与我一样,是圣门中人,她怎会喜欢上你?”刘宸一听不禁心中好笑:“我道是何事,原来就这么个破问题?”
他长长叹了口气,装出一副令人同情的模样,黯然伤神地道:“罗姑娘啊,你这话令我好生难过,我本来还以为你是罗教主的千金,眼光见识比寻常人开阔,没想到你也满是世俗之人的门派之见,道门怎么了?圣门又怎么了?”
说到这里,他心中呸呸连声:“罪过……罪过……臭魔门还自称什么圣门,简直是无耻之极。祖师爷啊,我今日为了智退强敌忍辱负重,说过的话全是放屁,过了今日就不作数的,你就多担待点罢,可不能怪我。”
他心中一阵嘀咕,嘴上却滔滔不绝:“自盘古开天辟地那天起,爱——便洒满人间,天地万物芸芸众生,在圣洁的情爱面前,那都是平等的,同是天下有情人,何问道门与圣门?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宨淑女,君子好逑。我与菱妹相知相爱,早已缘定三生永不分开,我二人的相思之情恰似那滔滔江水永无歇时,滚滚而出日夜东流。与菱妹相隔的日子里,我夜夜魂已断,空有梦相随……”
他只管一个劲地胡说八道,却不料自己的情感也被最后一句所感染,心中陡然想起了自己的亲人,想起了从未见过的父母,真的是只有梦中相随。年幼时,每当自己在夜里哭醒,唯有师姐的歌谣声才能给自己片刻的安宁。他一时情至浓处满脸泪痕,连声音都有些哽咽,恰与此时此刻配合得天衣无缝,连他自己都差点忘了正在演戏。
一阵冷风袭来,给他提了个醒,他见木然等人皆被感动,心道时机已差不多了,便一把抹干了泪水,豪言道:“但是我始终相信,我们不会放弃彼此间的真爱,我们的真情总有打动她爹的时候,灿烂美好的未来将属于我们……”
那女子已听得醉了,瞧得痴了,一时百感交集无言以对,恍惚的神情间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梦中情郎,好一会才涨红着脸吱唔道:“我不是那么想的,只是……觉得祁妹妹会那么想,没想到她不那么想,竟然和我一样,无世俗偏见,敢爱敢恨,实在好的很,不愧是我的好姐妹。不过她有了情……情郎,却从来没和我说起过,实在太不像话,下次见到非揍她一顿不可……”她声音越来越小,脸越来越红,到最后已是细不可闻。
刘宸听了她牵强的辩解,心中粲然,抚掌道:“我就说嘛,是我误会罗姑娘了,失敬失敬。”他刚舒一口气,木然忽地插口道:“刘兄,任你说得天花乱坠,数日前你在江陵与我圣门为敌那是不假罢,这你怎么解释?”
刘宸干笑一声,道:“这个嘛是在下的不对,当时见我黄师兄被擒,不得不出手,实在情非得已啊。我若是袖手旁观,以后还用在同门中混么?”
木然惊道:“那人真是黄家的人?”
刘宸哂道:“这还有假?那「血战枪法」货真价实罢?”
木然思索了一会,没有反驳,忽然失笑道:“那依刘兄的意思,你是铁了心要做我圣门的女婿喽?道门那边你又如何交代?你师父那一关就不好过罢?”
刘宸道:“无须任何交代,大家还是像往常一样过日子,该怎么过就怎么过,她依旧是她的天音教千金小姐,我依然做我的混元宗弟子。天音、混元两派还可以像走亲戚一样往来,却不会从根本上改变任何东西。”
木然似乎若有所思,刘宸接着道:“木兄可以翻阅一下贵教的卷宗,瞧一瞧历年发生的大事,其实道门和圣门不是必然的敌人,圣门最大的敌人不是道门,而是自己内部的暗斗。若无奸险之人阴谋挑起腥风血雨,道、圣两门只是道义不同不相往来而已,双方并无事端。前贤智者早已定下规矩,力求寻找一个平衡点,只要双方遵守诺言,不触底线,那就可以共存。这正如太极阴阳二力,相生相克却又共存,有道是阳之极则阴生,阴之极则阳生,是正是邪只在一线之间,道门中也出败类,圣门中亦有仁侠。”
木然道:“那为何江湖各派处处与我圣门为敌,双方水火不容?”
刘宸笑道:“木兄说反了,是贵门做事独断专横,处处与江湖各派为敌,江湖中人向来敌视贵门,皆因贵门中人大多行事放纵,黩武不仁,令天下人闻虎色变。若贵门中人能多一点仁爱,少一点杀念,一心练武修道,则道、圣两门从此不分。”
木然眼中闪现出复杂的神情,似乎感触颇深。
刘宸缓缓望向木然,慨然道:“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,天下攘攘皆为利往,如今道、圣两门恪守百年前定下的规矩,既无利益冲突,向来相安无事,今夜你若大起干戈,于火莲教何益?再说了,我既与天音教结缘,你我便不是外人,没准将来还要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哩,咱们何苦为了区区一点门派之见,便要斗个你死我活?若是你我今日斗个两败俱伤,双方的长辈都会很不高兴,无端引起不必要的麻烦。”
木然打个哈哈,道:“话虽如此,但我总不能就凭刘兄几句话就吓跑了罢?我师姐这边也不好交代啊,还请刘兄先指点几招再说。”
刘宸心中一宽,听对方这语气,应该是松口了,只是碍于颜面,抑或是想先吓唬一下自己,玩个恩威兼施。要知道,天音教女婿这个身份,还是很有分量的。
天音教称霸江南水域多年,势力根深蒂固,钱粮如山战船无数,连朝廷都不敢小觑,甚至一些地方官员都要看天音教的脸色行事,否则必麻烦四起。火莲教野心勃勃,有染指天下的意图,自然不会蠢得去得罪天音教,设法取得对方支持还来不及哩。
刘宸当下上前一揖,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,道:“木兄说笑了,大家都瞧得明白,被吓跑的是我刘昭凌啊。木兄的功夫在下是佩服得紧的,上次你激战强敌在先,而后且与我打了个平手,今日我必败无疑,比下去也没甚意思,你高风亮节,定然不会欺我孤弱,便不与我计较了罢?”遂又转身朝那女子道:“罗姑娘美丽善良,宛若灵境仙子,圣洁如玉而不可方物,怎会对我这个小弟弟动粗?嘿嘿……”
他这几句话说得极有技巧。其一,木然等人在江陵闹了个灰头土脸,多少有些流言蜚语传到教中,于面子上不大好过,今日得到他亲口示弱,自然是心中释然;其二,姑娘家都喜欢听好话,罗姑娘天真无邪且地位极高,夸她几句,将她高高捧起,多半能得到她的好感和同情。果然,木然的脸上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,罗姑娘更是脸露喜色,侧头往前者望去,意思是说:“我们便不与他计较了罢?”
木然心中一片敞然,但似乎觉得不能就这么轻松地让刘宸过关,抑或是有着另外的打算,遂笑道:“刘兄说话有点意思,我倒也想交你这个朋友。这样罢,便请刘兄指点一下本教的「烈火情天阵」,如刘兄可破此阵,江陵的事一笔勾销,如此我对其他同门也算有个交代啊,希望刘兄不要让在下为难。”他身后十二名大汉闻言立即各按方位站开,各人手中都多出了一个黑乎乎的长筒。
刘宸见此架势,吃了一惊,随即哂道:“木兄又说笑了,这下雨天布哪门子的火阵?还烈火晴天,这明明是下雨天嘛,改日遇到晴天,我再来领教也不迟啊。”
木然哑然失笑,道:“若是雨天,我火莲教便施不出火来,还用在江湖上混吗?不妨告诉你一声,这烈火情天阵的‘情’字,是情欲的情,但凡被火阵困住之人,必七情混乱幻想连天,若无破阵之法,就算不被火烧死也会精神衰竭而死。我并无加害刘兄的意思,只不过想看看烧掉刘兄的眉毛和头发的样子,到时候不知道你那菱妹还要不要你?哈哈……正好验证一下你二人之间的感情是否真的牢固。”
刘宸脸色微变,心道:“这家伙不会是心生嫉妒了罢?他竟把自家的底细和盘托出,如此有恃无恐,料想是吃定我了,看来这十二人很不简单。”
师父他老人家曾经说过,火莲教有一阵法,暗含天罡地煞之变化,由十二名修练净莲天火的高手组成,各人都配以火器施展,端的是厉害无比,当时若不是镇派宝刃‘潜龙剑’在手,说不得可能会被困阵中。
看来,师父那日所遇到的,便是烈火情天阵了。唉,若在平日,倒是求之不得,便闯他一闯试试,瞧瞧这阵法是否真如师父所说的那般厉害,不过今日受人之托,要保护马车中的人,这个险是万万冒不得的,若有差错可就愧对朋友了。
既如此,便昧着良心向这个混蛋服个软罢,他爷爷的!
想通了此节,他赔笑道:“木兄手下留情呐,这不要了我的小命么?此阵既然这般厉害,在下万万不是破阵的那块料。不如这样罢,我去马车上拿几件礼物送给木兄,聊表歉意,不知木兄意下如何?”他根本不知道马车上有什么东西,到了这份上,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,连无赖行径都用上了,心道横竖不能善了的话,大不了恶战一场。
木然笑道:“刘兄勿怕,其实此阵也没那么恐怖。被困阵中之人并无太多痛苦,相反的还会感到无比的快乐,精神上的满足会攀上空前的高度,因为本教的净莲天火会让人的七情得到尽情宣泄,直上云天,而后统统净化,再世为人。”
刘宸听得倒抽一口凉气,心道魔门的功法果真邪恶无比,他耐着性子道:“木兄不要吓唬在下了,这心啊正噗通噗通直跳哩。只要木兄手下留情,在下定然感恩在心,日后定有答谢,等在下和菱妹成了好事,定当在天音教大摆筵席,请木兄赏脸光临,在下当面谢罪。如此一来,木兄对那几位同门也算有个交代了罢?”
木然就等刘宸这句话,他顺着杆子便往上爬,叹道:“好罢,既然刘兄如此诚意,兄弟我还能说什么哩,便依你就是,否则倒显得我火莲教小家子气了。”
刘宸心中骂了一句粗话,假笑道:“木兄肚容百川,胸怀浩瀚,在下佩服!”两人相继放声大笑,状极亲热,而心中却各怀鬼胎。
木然忽道:“不知刘兄有什么地方需要在下略尽绵力的吗?要不我留下一个人手给你赶车罢?”刘宸忙摆手道:“不用,不用,怎敢如此劳烦木兄。这鬼天气哪适合行车啊?等我菱妹一到,暂时在马车内歇息一晚再说罢,天亮了再赶路不迟。”
木然闻言,一阵坏笑。
便在此时,马车内似乎传来一声闷哼,木然立刻警觉起来,一时敌意大盛,道:“什么声音?”刘宸笑骂道:“木兄好耳力,是在下放了个屁,嘿嘿……”
木然干笑一声,自觉没趣,岔开话题道:“刘兄为何有车不用却要在外面淋雨?”
刘宸料到他会有此一问,早想好了措辞,不假思索地道:“天上就是下刀子我也不会进去避一下的,万一错过了菱妹怎么办?再说了,木兄你想啊,要是我菱妹到此,见我在雨中等她,是不是感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呢?”
木然闻言再笑,道:“我再问刘兄最后一个问题,你有没有瞧见四个人在附近出现?很好认的,一身白袍子,胸口绣有一朵鲜红的火莲。”
刘宸心道:“他要找的人,果然就是被狄家兄弟所截杀的那四人。”他当然不能实话实说,遂真假参半地道:“这样打扮的人没有遇上,倒是瞧见了一队要去庙会上献歌献乐的人马从此地路过,这不,还送了辆马车给我,嘿嘿……”
木然听他说得有趣,不禁哑然失笑,心道:“此人脸皮真厚,明明抢了别人的马车,却说得这般斯文。”他见问不出任何结果,再耽搁下去也是枉然,便道:“好罢,在下就不打扰刘兄的好事了,先预祝刘兄喜得佳人,终成眷属。告辞。”
刘宸笑道:“既如此,在下恭送木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