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已入深,左等右等,等不到华陨归来的消息,陈暖君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她起身披上外衫,见青儿已经在外间的床上鼾声微起,便蹑手蹑脚走出房门。
院中月色如水,空气中透着草叶的气味,隐隐约约地,有微弱的筝音穿透夜色的薄雾。
暖君从墙角提起灯笼,迈着轻巧的步伐,走出兰苑。
她听着古筝悠扬的声音,循着一路走去,转眼竟走到了华陨的书院。
门口的侍卫是白天护卫过暖君的侍卫之一,他对暖君行礼:“女郎!”
暖君回了礼,问:“郎主何时回来的?”
“已有一会儿了!”侍卫朝里面看了一眼,便说:“郎主吩咐过,若女郎前来,不必通报,请入便可!”说完,便做了个请的手势。
暖君谢过,提着灯笼自顾进入。
穿过亭台流水,廊道蜿蜒过去,有一水榭在彼处,帐幔飞舞间,但见华陨正盘坐在低矮的案前拨弄古筝。
暖君轻轻走过去,站在他身后,见他长发半散、宽袍广袖,药香配着酒香缭绕,月色下到真像个仙人一样。
琴声如流水,安宁又清冷,前世做将军时,暖君一贯热血,喜好乱筝的手法,偏爱战鼓的振奋,从未被这婉转的琴音温柔过,一如她从未被别人温柔过一样。
一曲弹完,暖君还在痴醉着宁静的温柔,叹息自己前世竟被什么遮住了眼睛,从未见到过美好和安宁。
便听华陨温润一语:“阿暖!来尝尝这酒!”
暖君回神,见他旋身在旁桌上提起酒壶。
她倒也不客气,走过去,将灯笼放置旁边,在华陨对面跪坐下来,拿起他斟满的杯盏,轻饮两口。
尝出了味道,她眼睛亮了亮:“蓟州的青酿?”她举着杯盏解释:“冉婆说过,这是我父亲从前最爱饮的!”
“今夜你可多饮几盏!”华陨又为她斟满:“压压惊!”
“郎主都知道了?”暖君捧着杯盏问:“暖君今日可有做错的地方?”
华陨放下酒壶,趁着月色将她望了望,端然道:“与预想的一样好!”
暖君不放心:“长公主可有难为郎主?”
华陨拿起杯盏,缓缓说道:“这个你倒不必担心!”自顾要饮,却被暖君急着抢走了。
暖君窜起来,隔着小桌抢过华陨手中的杯盏:“郎主不是不能饮酒么!”
华陨被她惊了一下,捋了捋自己的散发,微笑:“清酒无香,你一闻便知!”
暖君将他的杯盏放在鼻尖闻了闻,果然一点味道都没有,再低头看看桌面上两个酒壶,一个在自己一侧,一个在华陨一侧。
华陨伸出长臂将杯盏取回:“被你胁迫一回已去了半条命,本君还能自寻死路不成?”
暖君愧意上头,看那华陨真像天神一样了。
她放下杯盏,转过去跪在华陨跟前:
“若无郎主庇护,暖君此时必是被扣押在公主府的大牢里,郎主此番又救了暖君一命!郎主在上,请受暖君一拜!”
语毕,她匍匐着发自内心地感谢他。
华陨伸手去扶,打趣道:“如此看来,你怕是还不清了!”
他将暖君扶起:“起来吧!夜色正好,莫辜负了美酒!”
暖君跪坐着,想着今日月色下的华陨似是温和了许多,正是得寸进尺的好时机,便抬手拿过华陨的酒壶,给他杯盏中斟酒,不动声色地说:
“今日在城门,郎主为暖君安排的侍卫,个个都是高手!”
华陨扬了扬眉角:“你怎知道的?”
“青儿说了,哥哥们的剑,一个赛着一个沉,她连提都提不动!”
华陨只望着她:“青儿的剑法精进的很快!阿暖慧眼识人!”
暖君机智地说:“青儿不止剑法精进,眼力也非同寻常!”
“哦?”华陨将杯盏在唇边停了下来,斜目看着她。
“青儿说,龙离大哥的眼睛与当日劫院的流匪一模一样,连胳膊上的伤都不差分毫!”
“咳咳咳……”华陨低头看着手中杯盏,眉头微皱咳嗽了几声,又转头将暖君瞪了一瞪,突然将手中杯盏朝庭外一扔。
远处水岸边的大柳树上便哎呦一声掉下来一个人。
暖君傻了眼!不知这是什么操作!
只听远处掉下来的人爬起来,大喊:“郎主!龙离自去受罚!”
暖君忍不住低头抚额,这却是她没有预想到的。华陨本就有暗卫部队,战时疆场杀敌,平时神出鬼没。
没想到是这么个神出鬼没的。
华陨倒不尴尬,堂堂然地说:“已经受罚去了!”
尴尬的倒是暖君,一时不知该不该给龙离求个情。
罢了,毕竟自己还是受害者,暖君作势抚着额头叹息:“受罚又如何,阿暖费尽心机得来的院子全都付之一炬!”
“你早就知道了对么?”华陨问。
“自然!”暖君看着他,解释道:“那火一看便是用了燃油点的,若非深仇大恨,便是对敌军奇袭用,一般流匪哪放得出来。”
华陨眉头微皱:“为什么不会是秦将军点放的呢?”
暖君脱口而出:“征北大将军为人刚直,欺负一个小女子,还需要费那么大心思么?除非……”
说到这,暖君收了声,眼中的恨意又生,除非什么?除非对有战场利用价值的人,才会费尽心机欺骗十年么?
华陨不愿见她眼中丛生的恨意,伸出两指轻抬她的下巴,有些愠怒又有些撩挑地说:“阿暖的意思是,本君欺负了你一个小女子,还是花了心思的?”
暖君瞪大了眼睛,华陨的举动令她手足无措,她扬着头梗着脖颈,问:“郎主为何要烧了阿暖的院子!”
华陨抬着她的下巴,将这已经恢复了血气,明明稚嫩却眼神老成的小女子看了又看,才将手放下,大袖一甩,端然高冷起来,道:
“秦将军耐心不多,与强权相比,你一妇人的心机撑不了几日,此其一!”
“流民暴动愈发难控,你罪责重大,公主必不会放过你,此其二!”
“你一女郎自立门户,府中根基虚浮,逢此大乱,流匪盗寇必会对你反复下手,此其三!”
“便是本君愿意保你,你举家迁入华府,有违礼制纲常,此其四!”
说到这里,华陨重新拿起杯盏,晃了晃杯中的水:“本君烧了你的院子,你以婢女的身份投奔与我,一拍两合!如此说,本君确是为了欺负你,花了不少心思!”
他斜睨着暖君,仰头一饮而尽。
暖君有点想笑,看他豪饮的样子还以为真在饮酒,不过是清水一杯罢了。
听华陨一席言,句句都在保护她,暖君觉得日后无论走到何处地步,也不能和华陨作对,若说上天恩赐她重生一回,那华陨便是她此番性命的保命恩人,
陈暖君知道华陨三番两次解围,是因为觉得她身份可疑,相比秦子徵的单刀直入,华陨这细水长流实在是让人招架不住,她也只能跟他打太极拳,以免暴露了自己的秘密。
暖君接着华陨的话说:“郎主这么一说,阿暖那院子怕是要不回来了!”
“你还想要本君赔给你?本君还未问你瞒谎之罪!”华陨作势将杯盏啪地置到桌上:
“你跪在华府门口,扬言所剩全部金叶都呈贡给了本君,害得本君在公主召集的贵族捐善大会上,无奈豪掷了一把,如今账上的亏空还不知从何处差补!”
陈暖君瞪大了眼睛,也不能不承认,在这方面确实是利用了一下,她呈给华府的一匣,只摆了一排金叶,下面的都是虚空,剩下的金叶,她早就让冉婆收拾妥当了。
她不是怕人盯上自己么,打劫的人太多的话,招架不住的。
“阿暖这就给郎主补上……”暖君赶紧起身,一是觉得确有愧意,二是宅子要不回来了,逃跑为上。
谁知,华陨却一把把她重新拉回:“你拿什么补?”
暖君起身的力度大,华陨拉拽的力度也大,暖君跌坐下来的寸劲使得华陨重心不稳向前扑到,两人就这么叠到了一起。
华陨趴倒时手臂撑住了地,暖君的脸近在咫尺,她忽闪着长长的睫毛,眼神失了一贯的端正,无措地看着他。
周身都被华陨身上的药香味包围了,男人坚硬宽广的骨骼覆着自己,暖君的心跳很快,很久才找回一点镇定:“用金……金叶补呀?”
“阿暖的性命,便只值那些金叶吗?”华陨低头俯视着她,抬起一只手轻轻拨弄她额前的乱发,口吻很轻地说:“那些金叶,还是留着给你安心用吧!”
阿暖的心跳得更快了,她紧张地连大气都不敢喘了,使劲控制着胸口的起伏,就在举足无措之时,却见华陨耳边的散发滑落,啪地一下打到暖君的脸上,覆盖了她的视线。
暖君“唔”了一声,抬手扒拉着自己脸上的他的头发,轻轻捋到他的肩后。
华陨的耳根很红,却好像不想站起来。
暖君只好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膀,觉得说“郎主起来吧”似有不妥,便说:
“郎主,夜已入深,或许该早些休息了吧!”
“啪”!远处树上又掉下来一个人!
暖君别过头去看,只见黑暗中另一处的大树下有个人影爬起来,悉悉索索地退走了。
原来不只藏着一个侍卫。
原来自己刚才说的话还是不妥!
华陨眉头一皱,起身间,一个大力将她一并拉起,力气之大,弄得暖君受伤的左手心钻疼不已。
“手还痛吗?”华陨拉着她的手问。
“区区小伤,不足挂齿!”暖君赶紧抽回手,觉得他细水长流的有点过分了。
华陨又为她斟上一杯酒递到眼前:“压压惊!”
暖君这次举过酒杯有点犹豫,但在他炯炯有神的盯视下,还是饮尽了。
水面之上的夜风开始冷了起来,暖君打了两个寒颤,见烛火中华陨的脸慢慢变得温柔,慢慢变得模糊。
糟了!她又中招了!
……
“女郎!郎主要起身更衣了,快些准备!”暖君被人从梦中摇醒,一睁眼见房中灯火微弱,天还没有大亮。
“女郎!快去梳洗,郎主片刻便会起身更衣了!”一个小婢女细声细语不敢大声,将梳洗用具塞进她手中。
暖君揉着迷迷糊糊的眼睛,见自己在寝室外女婢的床上,正想开口问,却被那小婢女连拉带拽地弄出去洗漱去了。
和婢女们一同洗漱,暖君才弄清了现状,婢女们都说郎主昨晚将她抱回了寝室,安置到了婢女的床上,还吩咐了一个小婢女照看她,说了等到鸡鸣两遍时,就要按照郎主贴身婢女的规矩要求她。
可小婢女怎么可能严格要求她呢?原本陈暖君就是中了安神药才睡的,这醒得又早又急,困的滴里当啷的,实在是按照规矩做不到呀。
华陨起身好久了,暖君才收拾妥当,进屋给他束衣束带的时候,都没心思欣赏贵公子的身材,反倒晃晃悠悠,真想找个地方继续睡。
好不容易束好衣袋,等着婢女为郎主束发的功夫,暖君一个迷糊没站稳,差点摔倒。
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拦腰扶着:“这女婢还没睡醒?”华陨皱着眉头,看她硬撑着眼皮的样子,差点破了他严肃的气势。
暖君连忙站好:“郎主恕罪!奴婢知错了!郎主以后不要再给阿暖下药了,我的病已经好了!”
“病好了就忙碌起来吧!”华陨吩咐:“阮娘!给她再找两个当值的好生带一带!”
“诺!”
一整天,陈暖君都被三四个婢女轮流拉拽着学习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婢女:
郎主晨间练剑的时候,要在一旁候着递帕子;
郎主进餐的时候,要在一旁候着眼明手快地布菜;
郎主书写公文的时候,要在一旁候着研磨换纸;
郎主听下属汇报的时候,要在一旁候着端茶递水;
郎主小憩的时候,要在外面候着顺便扫洒厅堂。
直到华灯初上,华陨在书房看书,暖君抵上茶水后,才坐在他脚下候着偷偷休息。
这一天她可累坏了,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贴身婢女,她连饭也不敢多吃一口,水也不敢多喝一杯,紧紧地跟着郎主伺候,这么好的近距离观察华陨的机会,却被那安神药弄得提不起精神,更是生生被使唤地累了个半死。
她晃着脑袋,垂着酸痛的腿,打着呵欠,一会儿就成了磕头虫,再一会儿就杵在桌边闭了眼......
手心里一阵疼痛,刺激的暖君忽地醒了过来,见华陨正在灯下拉着她的手换药。
华陨头都没抬,问:“疼么?”
暖君下意识点点头,他抬头看了看她,她又连忙摇了摇头。
“困乏成这样了?”他唇角微扬:“本君贴身女婢那一套,都学会了么?”
“学会了!”暖君不太情愿地说:“眼要疾、手要快、心要明!”
“那明日便学点新的!”华陨给她重新包扎好,说:“你还有几日时间准备!”
暖君抱着自己受伤的手,瞪了瞪眼睛:“准备什么?”
“月中,”华陨端坐,重新拿起书卷,也不看她:“长公主举办府宴,为景阳城重建做犒劳,你将作为本君随行女婢出席!”
暖君皱了皱眉,嘟哝着问:“要表演才艺么?能不去么?”
“非去不可!要展示你低阶淑女的模样!”华陨斜睨着她:“你在景阳大宴上教养不足,在城门谢罪时又霸气外露,比长公主还任性夺目的女郎,会成为长公主的眼中钉!肉中刺!”
“嘶……”暖君一听这话,觉得手心的疼痛愈加钻心。
华陨皱眉看了看她,叹了口气说:“你这便回兰苑去吧!顺便教养一下你的侍奴!龙离快要被她打废了!”
啊?
……
还没进到院门,远远地就听见里面刀枪碰撞的声音,进了院门,便见院子里里上窜下跳飞檐走壁的两个人,长剑飞舞、难舍难分。
暖君大喊:“青儿!快住手!”她向跑来的冉婆询问:“婆!怎么回事?”
“女郎!”冉婆无可奈何地禀报:“青儿不敢去问郎主,一直抓着龙离侍卫喊着报仇,这都打了一天了!”
“青儿!你胡闹!”暖君大喊着:“你给我下来!”
这一吼,青儿才停下来,飞身窜到暖君身后。
暖君对着走过来向她行礼的龙离回礼道:“龙侍卫!青儿不懂事,让你受累了!”
龙离脸都是黑的,一百个不愿意,也不敢反抗,只闷声问:“属下可以走了么?”
暖君点点头,那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转身便走,连背影都是火气,暖君给了冉婆一个眼色,冉婆立即明白,掏出了随身准备的银两,跟上了龙离……
暖君贴上青儿的肩膀:“青儿!”
青儿自知有错,却也有气,气鼓鼓地提着剑不说话,刚有的一个家就那么被烧了,着实得找个人发发脾气。
暖君笑嘻嘻地问:“怎么样?剑术又有长进了?”
果然,青儿的脸一下子就飞扬了起来:“难得拉了个陪着练剑的,青儿将剑法用于实战,练了一天,这剑使的清明多了!”
她贴着暖君的耳朵低语:“火烧院子只是借口,谁让他理亏!”
“青儿,真是越学越机灵了!”暖君笑问:“伤着人家没有?”
青女的头摇的像个拨浪鼓:“没有!一点都没有?”
暖君亮着眼睛道:“我可是记得,人家左臂上还有伤未愈!”
青儿闻言,一拍脑门:“呀!这打了一天还不……”
暖君见青儿推搡着:“去找冉婆要创伤药给人家送过去!”见青儿飞奔而走的样子,还扬声补了一句:“最好是亲自涂上!”
院子里安静了下来,暖君缓缓地沿着廊道散步,两旁新载的玉兰树枝干直挺,像极了华陨清贵的样子。
华陨对她这几次三番,算是相当暧昧了,她只当没感觉,不理会,但再这样细水长流下去,只怕终有一天她再无对付他的方法,毕竟在智慧上,华陨独领风骚,她到最后也就只剩下手中的一把剑,和心中的意志可以用了。
她至今为止,改了跟着秦子徵入军营的命运,杀了景阳王,收了陈家的院子,宣了独门立户成为女郎主的誓言,从此再无人可以安排她未来的命运了。
一院的安宁,让她几乎想要放弃复仇的目的,只寻求命运的安宁了。
但她头脑还是清醒的,她今生绝不再信任,也绝不将生活依附在男人身上,如果安宁的生活是在华陨的授意下才能享受,那她绝不会让自己依赖上他。
她散着步,走到门廊前的台阶上,坐了下来,仰望夜空,华陨那句“比长公主还夺目的女郎,会成为长公主的眼中钉!肉中刺!”,像一柄利剑直指着她,那是下一道关卡,或许也是值得利用的,让她能够离开华陨,找到继续前进的新的危险机会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