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苑很清静,这是流浪大半年以来最让人安心的地方了,只要经过华陨的手,再惊心动魄的场面,都会化为细水流长,陈暖君睡得心安,待得也心安。
唯一令她心不安的,是华陨还在吐血,她有点焦急了,盘算着等蓟州事情结束,无论如何要到天极,去为他取药。
真子元不喜欢这么清静,到处和府里的侍卫勾搭,一来二去的把药草铺里的东西隔三差五地往兰苑里搬。
有了华陨的药,暖君手脚上的冻疮已经好多了,但真子元不满意,想要把她手上的疮疤都给化掉。
真子元一边倒腾手中的东西,一边说:“这两天大司马都没有差人打扰场主,想来就是认出了场主,让场主休息!”
他突然停了一下动作,问:“可大司马是怎么认出场主的呢?难道是子元易容的技艺还不够精湛?”
暖君靠在床边,取出被她一直收藏妥帖的华昭,心想:真的认出了吗?是怎么认出的呢?她明明易容几乎半年时间, 从未出过纰漏,子元的手艺精湛,几乎一点痕迹都没有!
真子元见场主不说话,自顾又道:“昨日听外面的兄弟说了……”
暖君知道他说的‘外面的兄弟’,指的就是看守兰苑的侍卫,没几天的功夫,都混这么熟了,真子元也算但是挺有本事。
真子元把自己知道的消息侃侃而谈:“蓟州城重建得如火如荼,大多流离失所的乡民都回来了,到底是有故乡情的!”
“听说天家皇帝盛赞此次的蓟州大捷,胡族进献的牛马矿产都已经在去往盛都的路上了……”
“明日除夕,全城庆祝,咱们家药铺那边现下已经开始灯会了,可惜咱回不去……”
蓟州城得以重建,普天之下皆欢喜,只是肯定的,灯会也不是暖君十分关心的事情,她只看到真子元越说话,手上就越忙碌,好奇地问:“子元,你手上到底忙什么呢?”
“给场主的卸妆药。”真子元拿起那些药草罐:“场主易容时间太久了,那个大额头就很难卸,场主把这个药膏每日抹一抹,卸下来的时候便不会痛。”
暖君摸了摸自己突出的大额头,笑道:“要是怕痛,本场主早就不知死了多少遍了!”
真子元低笑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:“那是自然!场主怕的,是大司马的目光!”
暖君的心被戳了一下,瞪着他说:“你越发没规矩!”
真子元哈哈道:“场主如今叫真子君,是子元的兄长,要什么规矩!”
正说着,但听侍卫禀报:“子君义士,大司马有请!”
暖君蹭地从床上跳起,迟疑着不想去,真子元说对了,她现在是真的怕华陨的目光,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,一想到自己现在这狰狞的样子,自己都觉得嫌恶。
但在侍卫的催促下,终究还是出了门,留下身后的子元一声叹息。
他看着场主走去的身影,已经忘了她真实的样子是什么了,卸下伪装的时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呢?
偏厅很明亮,由于是借住,里面的家具陈列十分简单,暖君进去时,华陨正站在书案前提着毛笔指点。
他今日依然着了衣带,显得腰身劲干挺直,暖君在他前面站了片刻,他头也没抬地问:“会写字么?”
在他面前开口,总让人心不甘情不愿,暖君艰难开口道:“会!”
“这副字帖,你来抄完!”华陨留下一幅字帖,从书案内走出,在暖君身边停留片刻,便又朝暖君身后走去。
暖君也不敢抬头,待他走后,才抬步走到案前,看到桌面上留下的字帖,是华陨俊逸的字迹,暖君提笔着墨,开始抄写。
这首诗再熟悉不过了:近寒食日兮行子断肠,蒙涂冒雨兮沾衣濡裳。焚香折松兮冢草飞扬。燕北沙场兮浩浩无疆……声折江河兮万骨尸横,月黑雁飞兮长风淅淅……生其流离兮死无所依……唯祈天下兮再无征戮。政通人和兮四夷归服。苍苍蒸民兮与世安康!
暖君抄写的时候手有些发抖,想起了她在景阳大宴上擂鼓和诗的景象,这明明是他的诗,却在还未发表时便被自己拿来用,他大概至如今心里都还很愤怒吧。
正想着,对面传来华陨的声音:“有一故人,以此诗和本君的筝曲,当时只道是剽窃,如今看来,确有她的气魄!”
暖君抬头,他就斜靠在对面的床榻上看着自己,她连忙又低下了头。
华陨问:“当日乱战中,你冲入科尔大汗的护阵里,没有想过会没命么?”
他问得很轻,让暖君想到他曾经问的那句“你数次险境求生……就不害怕么?疆场瞬息万变顷刻便会殒命……你不害怕么?”
暖君低着头说:“人在紧张亢奋中,难免会失去理智,片刻间便就什么都不怕了!”
华陨沉声道:“同我那故人一样,最善置之死地!”
置之死地是她说过的话,暖君抬头看他,他就在对面端正地望着自己,她自觉愧颜下意识转头,却见旁边铜镜中自己狰狞的脸,险些把她自己都吓到了,连忙低头。
华陨似是发了一声似有似无的轻笑,又道:“旁边的赋,也要抄完,有点长,你要耐心些!”
暖君遵命,拿过旁边的另一幅字帖,俊逸的字迹大气流畅,是一篇长赋,暖君提起笔来,照着模样抄下了赋名《阳硕长生赋》
落笔便是:蓟州有女,若芸野旺兮似丝草,翩翩隐匿兮若幽兰……暖君抄着抄着,不觉心潮翻滚起来。
直至:身陷淤浊而心恒贵,命似草芥而义薄天……暖君的眼泪快要下来了。
再到:贵女不以色而授,君子将魂许……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华陨,他此时端坐,依然看着自己。
她的手抖得厉害,眼中蒙了泪水,终于抄到了最后一句:有灵归来兮,守四方;有灵归来兮,还故乡……
啪嗒一下,眼泪随着最后的落笔,一起掉到了纸上。
这首长赋,写的是一个蓟州出身的贵介孤女,辗转十多年艰难长大,在困难重重中坚守忠义的本性,一心对故乡国土忠心不忘,贞祭在先,为两个郡县作为歌舞伎被交换在后,最终在敌人的欺辱下血祭国魂。
华陨说:“此赋乃本君为阳硕郡主所做。”
暖君平复下激动的内心,问:“阳硕郡主?”
华陨说:“皇帝御赐景阳陈氏暖君为阳硕郡主,谥号蓟州义女!”
“谥号!”暖君喃喃着,意味着她已经死了,那个景阳的陈暖君,已经被皇帝亲自盖章认定死亡了,这下,她怕是再也不能恢复本名了。